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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录三 译注《高岛易断》有感

附录三 译注《高岛易断》有感

一、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

麟少年时,家父在京得到旧本《高岛易断》,一阅倾心,便将其点校刊行,使此易学佳作重行于世,至今深为读者所喜爱。前年,虑及此书最适于初学者,却至今仍是古文,家父便有意将其译为白话,命我从旁助理。麟治《易》,向来被家父笑为未入门,此番便不敢不以勤补拙。犹记当时举家暂住一毛坯房内,酷暑唯折扇两柄而已,麟下班便打起赤膊,与家父并肩挥汗。从译注至校清成稿,前后近一年。

《高岛易断》虽非文学,在我读来,却每每恍如亲见高岛氏本人。一如其人相片,高岛氏神情淡漠,仪态端严,行止语默似乎无不古意犹存,一派粹然儒者的气象。细玩诸爻占例,如同翻阅高岛氏日记,可见其人天性沉静却每每理想主义,多谋善断又不失真挚热忱。时而为国事民生忧患伤怀;时而在燕居中怡然度日;时而以易助人,当机立断;时而还为故人逝去、美人迟暮怅惘一番。每当占卜奇验,高岛氏的自得之情便跃然纸上,间或慨叹易道之深邃难尽;偶尔被世俗讥讽,高岛氏便漠然以对,不屑多言一字。在举国倾慕西学的日本明治时代,高岛氏毅然以弘扬圣学为己任,富贵已极却不改初衷,毕生夬夬独行,至死方休,其精神真足以奋兴士人,振起顽冥。至于其人暗怀先人牌位朝见天皇、上疏倡议恢复阴阳寮诸举,即便在当时,也有几分迂夫子的可爱与天真。然而,相信在善读书人眼里,必能于其可爱处,愈见其人之可敬;于其天真处,愈见其人之不可及。

高岛氏之易,虽偶涉纳甲、爻辰,然大体宗费氏家法,以《十翼》解经,不疑一字,不赘一语,保有孔门易学之原味。许多读者为高岛氏之奇验所折服,揣测其人当有不传之秘,于是热衷于改易筮法,搜罗占具,或于占筮前持咒祈请、焚香礼拜等等,不知高岛氏曾自述在狱中捻纸条代蓍草,晚年亦曾以六枚硬币一掷成卦,结果始终每占必验。由此来看,易占应验与否,与占具关系不大,关键在人。

占虽小道,不以精诚贯彻则不能尽其妙,君子十发而一不中,便不敢藉此决疑。占验之关键,人每谓“心诚则灵”,《中庸》言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”,高岛氏本人亦有“至诚无息”之术。此“诚”字,想来许多人都草率看过,以为占卜时全神贯注、不起杂念之谓。以我浅见,占卜时集中精神虽属必要,然只此还不足以言诚。依古人定论,诚是人在时时克己修身、充养性德中达到的一种纯然无邪之境。《系辞》揲筮之法,常人顷刻即可学会,然而占得的结果却多不应验。而深于易道之人,蓍草信手中分之际,如同武术家瞬发一手,其快如电光石火,倏忽之间,毕生修为与积淀竟全蕴其中,只此不闻不见之实在功夫,才是常人所不及处。

今人学《易》,以卦爻辞占筮者,千人之中或仅存一二,其余皆取卦象配天干地支、以五行生杀之类推演。此种技法,精于塔罗者亦不落下风,且生生割断经文与易占间的联系,谓学此即是学《易》,窃谓不可,盖所失已近于买椟还珠。

揣度圣人赞《易》之微义,想是春秋时易道大坏,时贤睿士各取伏羲氏卦象立占法、作爻辞,然其学不见道,故其说各有偏弊,相循即久,徒令学者纷纷争议,莫知所宗。圣人既竭韦编三绝之功,惧易道湮灭杂说间,见学者或偏好易理,或偏好易占,于是独取先王卦爻辞,全以人事言天道,配揲筮之法,以卦爻辞主占筮。圣人一句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”,已经说尽自家宗旨。自是,以易理入手者,于体道穷理中便自然熟稔易占,临事而能断;以易占入手者,于推玩卦爻辞中便自然亲近易理,涵泳其天则。易理、易占于是合一,即理即占,惟义是断,体用兼备,可相待而长。约其大体言之,可谓审时度势存乎卦,中正偏倚观乎位,用刚用柔见乎爻,君子小人判乎辞。易道既备,匹夫匹妇学之皆可怵惕警醒,进德修业以趋于君子。而后世纳甲诸法不涉经文,“官鬼”、“妻财”诸辞意极鄙俗,全泯古易风致,其术虽堪前知,却只知吉与不吉,不知义与不义,舍本逐末,流于术士方技。

前辈每谓麟有家学,必自幼饱读易书,实则麟读此类最少,缘其书过多,必有所不读方堪入手。依惯例,麟见其书有整句翻译卦爻辞者必废而不读,盖卦爻辞乃圣人天德发纵、自然成文处,唯其虚灵,故能典常。猝然读之,往往不类完句,然因事而解,一爻可尽天下事。以治经论,解卦爻辞只可推原字词本意,揆象落实,使圣人之意融会我心,倘整句译为白话,则经文立化为举一废百之死句,不可再以卦爻辞称。如经文一“贞”字,时取“事之干”义,时取正义,时取固义,时必兼正、固二义方洽,时取渐义,时取敛义,时取守义,时取彻义,不一而足。以断卦论,则以上诸义皆可取,取冬、北、真、针等义亦不妨,惟操持取舍在人。《易》非文学,务求通顺而翻译润色之,此门外汉用功处,前贤不取。

学《易》,当折中于圣人,博采于前贤,待心中有所操持,再读今人书则自极明了。以日喻《易》,圣人论《易》,如直透云外,但见长天寥廓,烈耀横空,上下前后,所见皆圆,惜其书不得尽言尽意而已;大贤论《易》,则如履地观天,或说日在远山外,或说日在浮云畔,其说各有不同,然总是实沐其光,真见其灼灼然。今人论《易》,则多如铅云四塞,其说多从臆测中得来,故人人皆有新见。

去春麟来京谋职,也翻些手边易学新作,得见些以易学闻名之人,私以为或有商贾气,或有术士气,学究气者已不多见,更未见有君子沉毅凛冽之气。学《易》者之众,历代未有过于今日者,然其人寻章摘句,装点门面者有之;滕口滔滔,言不及义者有之;穿凿附会,自矜创见者有之;一叶障目,废道论器者有之;皓首穷经,不履一理者有之;自负晚出,睥腉往圣者有之;怪诞形貌,佯狂取宠者有之;妄臆天数,妖言惑众者有之。谓《易》乃哲书、政书、史书、礼书、兵书、谋书、巫书、咒书者皆不乏其人。尝见一派断言《易》乃房中书,问之,曰若干大学者考证,阴阳爻即男女性器所演变。麟作色斥之曰:“见阴阳爻画即可想见男女私处,不知何物入眼而不是!”其人张惶结舌,不敢正视,盖良知不泯,本心与此说亦未合。

种种怪诞,不堪尽述,然此辈皆自谓得易学奥蕴,藉此谋食立业,聚徒讲学,乃至著书流布者不计其数。与其论理则不予信,观其占,十发五六中而已。此辈平日无所不至,临占筮方敛容革面,不验,则赧然曰苍天不告。本自欺天,天岂肯应?唯其不告,最是忠告。

今人学《易》者多而得其味者少,病痛虽万状,病根却全在学圣人之《易》而不信圣人之教。不思以克己修身、躬行仁义为实下手处,为求前知而贸然学《易》,于是鲜有不炽其私欲者。读《诗》而不信圣人,犹得文学;读《书》而不信圣人,犹得掌故;读《礼》而不信圣人,犹得仪范;读《春秋》而不信圣人,犹得信史。唯《易》粹三圣英华,门槛至高,不以道心得之,必以贼心失之。以名利心治《易》,犹习武以欺凌人,纵学得二三小伎俩,非但不堪大用,每每反成其人丧德败身之甘饵。欲从麟治《易》者,前后亦有数人,麟不敢私此,皆命其先精读四书以期可言,然其人皆唯唯而退,再无消息。观高岛氏书,每见其人于易理体悟愈深,便对圣人畏服愈坚,理既豁然于心,便毕生汲汲于斯,盖非躬行不足以为乐。无高岛氏之志,而奢求高岛氏之术,此种情状,恒卦九三似之。

伏羲氏无书而立易道,我辈治《易》,用功处亦多在书外。《易》之为书,凭天资与勤勉虽可强入手,然与自家心体总有隔阂,所学可大,然必不能化,终无生机自在处。有志于此道者,于精研经义训诂、通达人伦物理外,尤须时时充养浩然之气,自重自爱,使言行不慊于心;体仁集义,使我无一不可示人。久之则能安此,常恍然似有所得,心光发露每如雷震光彻,真有雄壮英迈难自羁勒之感。倘存养使熟,使我大处得化,实处可虚,怀此涉世则时时沛然洒脱,真可谓意之所发,物不能遁,志之所期,力足赴之。徐仲车 [1] 、邵尧夫 [2] 诸前辈临事不占而知,火候已在高岛氏之上,然亦无他神奇,惟修身得力而已。须知人心非只一团血肉,非只思维知觉,乃天地间发窍至精处,苟莹彻至极,便是天心,感通宇宙,何假人力?前贤常谓人心多私欲,如明镜蒙垢,照则失真,其垢蔽深者,虽一炬当前而自不得显。唯勇施销磨刮洗之功,则虽星辰之远、雷电之速亦难逃其照。易占能应,即是此理;占而不应,亦是此理。

治《易》,可谓欲速则不进,欲罢则不能,其难在体道,其乐亦在体道。道不须臾离人,此实理也;不修身立诚无以体之,亦实理也。非只造道、立身、求学、干事,我辈苟有一志未遂,无不当以修身为吃力最紧处,非此则脊梁不立,成败得失一任于天,小人故行险以徼幸,惟君子贵修己而自至之。修身之要,见诸群经,《易》统万事,修身节目亦甚分明。论体用:乾,天性也;既济,王道也。论功夫:剥、复、无妄、大畜,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也。论手段:震,慎其独;艮,素其位;豫,率其性;履,荡其私。同学诸君,与圣贤书参看互发,玩味必有所得。

君子学《易》何为?夫《易》者,易也,道之体、理之全、性之纯也。约其大体而言,本太极之一理,察万理之所出,揆三圣之仁心,体天命之所系。自昭明德,纯然刚劲,则大本得立;审时知几,发隐推显,则仁熟义精;虚灵此心,神明此心,则无往非《易》。任三百八十四种境界万变纷呈,我自知身处何卦何爻,进退周旋,惟义所在;颠沛造次,各得精彩。君子体道至此,庶几可以参赞化育,与天地并列为三矣。

昔小程子 [3] 《易传》著成,年逾七旬尚不示人,自言觊有少进。前辈治学之严,麟每念之,辄觉倾倒。自顾年未三十一小职员,流荡散漫之徒,不揣德才俱浅,冒昧繁言,真觉有芒在背。然洁静精微之道,为今人亵玩一至于此,麟于情有不得不发处,于理亦有不敢不发处,索性藉新编付梓之际,于此书理路稍作发明,自谓虽失之狂狷,未失之乡愿。既已搁笔,长夜复寂,唯细雪绕屋不止。麟独处寒室,不觉正坐,意难平复,似有所未尽者。

二、从姤卦九三一个占例说起

姤卦九三占例,即三浦中将奉命为朝鲜公使,临行占问对朝外交政策一卦,窃怪高岛氏语焉不详,似有所讳。检之史册,与本占例直接相应者,更似三浦梧楼赴朝鲜刺杀闵妃,即明成皇后一事。

姤者,遇也。象三浦身为公使,得以与闵妃相过从。“姤”又可拆作“女”、“后”二字,闵妃生前垂帘听政,逝后被追封为后,由此亦见端倪。

彖辞“女壮,勿用取女”,就日方而言,指初爻所象之闵妃阴居阳位,虽未成气候,然上剥之势昭然,日本政府忌讳其人摄政之能,见一阴始发于下,必欲除之后快。

《大象》曰:“天下有风,姤,后以施命诰四方。”史载闵妃颇有政治才干,大权在握,能发号施令,而三浦行刺系受命行,由此亦可见。

三浦于高岛处所占得之姤三爻,本已过刚不中,又居巽体之末,巽究为躁卦,可谓刚恶险暴已极。“臀无肤”,言其乘渡轮远涉重洋;“其行次且”,言其谋划周密,不敢妄动。“厉”,言其铤而行凶;“无大咎”,言其暴行虽可诛,然幕后有日本政府及头山满斡旋撑腰,故能免责。

统观全卦,外卦乾为武人,象三浦,内卦巽为长女,象闵妃,外内有乾金克巽木之象。三爻变,则内卦化坎,坎为盗寇,为血卦,有偷袭之象。三爻变,则初爻之上现一离卦,离为火,与事变后以煤油焚烧闵妃尸体相应。倒卦为夬,夬者决也,“扬于王庭,孚号有厉”也,此为暴徒突袭王宫,宫人奔走呼号之象。

此爻变,则化为讼三爻,讼三爻曰:“食旧德,贞厉,终吉。或从王事,无成。”此案发生后,朝日两国舆论争讼不已,欧亚诸国皆深表关注,三浦亦被起诉,然因其人于日帝国有鹰犬之劳,终以证据不足为由获释,此为“食旧德,贞厉,终吉。”其后,三浦仍积极为政府出谋划策,然淡出公众视野,暗居幕后,是为“或从王事,无成。”

卦象爻辞与史实若合符节,窃谓高岛氏此占或有断卦未精之失,或有避重就轻之嫌。然而编撰《易断》之时,此例大可不录,置于《易断》流传后世,莫非亦怕真相终不得彰显?

纵观高岛氏一生行径,可谓志士楷模,惜其人不免当时军国思想,未可轻许以仁。且儒者多为一时尊长者隐,如涉及本国政治之例,高岛氏从未对五爻君位有所指摘,读者宜注意。

白璧呈前,瑜瑕自不相掩。斯人已逝,斯编在手,是非功过全在读者心中,倘好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,高岛氏有知,想来也会欣然首肯。

孙奥麟于北京北宫门寓

注释

[1].徐仲车:名积,北宋聋人教官。楚州山阳(今江苏淮安)人。性至孝。初从胡瑗学,治平四年进士,以耳聋不能仕。元佑初近臣交荐其孝廉文学,乃以扬州司户参军、楚州教授,转和州防御推官,改宣德郎。赐谥节孝处士。《宋史》有传。

[2].邵尧夫:名雍,谥康节,自号安乐先生。北宋哲学家、易学家,有内圣外王之誉。其先范阳(今河北涿县)人,幼随父迁共城(今河南辉县)。少有志,读书苏门山百源上。仁宗嘉祐及神宗熙宁中,先后被召授官,皆不赴。创“先天学”,以为万物皆由“太极”演化而成。著有《观物篇》、《先天图》、《伊川击壤集》、《皇极经世》等。

[3].小程子:指程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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