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录一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 [1] 所著《〈周易〉与中国精神》 [2]
我虽然不是汉学家,但因为曾经接触过《易经》这部伟大的经典,所以愿意通过写这篇序言来作见证。同时,我也愿意借此机会,再次向我的老朋友理查德·卫礼贤 [3] 致敬,因为我深切地体会到,在西方,他翻译的《易经》是无与伦比的,在文化方面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。
荣格像
假如《易经》的内涵很容易把握,这篇序言就没有写的必要了,但是事实不是这样,因为重重的迷雾正笼罩着它。西方学者往往将它看成咒语集,认为它太晦涩难懂了,不然就认为它没有丝毫价值。理雅各 [4] 的译本是到目前为止唯一可见的英译本,但这译本并没能使西方人更了解《易经》,而卫礼贤的译本则开启了了解《易经》象征形式的大路。卫礼贤曾经接受圣人的学生劳乃宣 [5] 的教诲,了解《易经》的哲学及其占卜方法,所以很有资格从事这项工作。而且,他还有多年的实占经验,而实占是需要很特殊的技巧的。因为卫礼贤能掌握《易经》活泼的生机和丰富的内涵,所以这个译本见解深邃,远远超出了关于中国哲学知识的学院式藩篱。
一、易占是怎么一回事
卫礼贤对诸多有关《易经》的问题的说明,以及对实占的洞见,都使我深受教益。我对占卜感兴趣已超过30年,作为探究无意识的方法,占卜对我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。我在20年代初期遇到卫礼贤的时候,对《易经》已经相当熟悉。卫礼贤不但肯定了我已经了解的事情,而且教会了我更多。
我不懂中文,也从没去过中国,但是我可以向我的读者担保,要找到进入这部中国经典的正确法门并不容易,因为它的思维模式和我们相距实在太远。假如我们想彻底了解这本书,首先必须赶快丢掉西方人的偏见。比如有人说:像中国人这样天赋特异而又聪慧的民族,居然没有发展出科学,真是怪事!事实上,我们所谓的科学,是建立在以往被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上的,而对因果法则的看法正在巨变当中。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中无法完成的任务,正在由当代的物理学家来完成,他们已经使因果律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。我们已经知道,所谓自然规律,不过是统计学上的真理罢了,必然有例外的情况发生。我们还没有充分认识到,所谓的自然规律需要在实验室里极严格的限制下才能得到,假如让事物按其本性自然发展,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现象。每一事件的历程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几率的影响,这种情况极为普遍,所以在自然的条件下,完全符合规律的事情反倒属于例外。
正像我在《易经》里看到的那样,中国人的心灵似乎完全被事件的几率层面吸引住了。我们认为巧合的事情,却成了这种心灵的主要关心对象,而我们所看重的因果律,则几乎受到完全的漠视。必须承认,几率是不可忽视的,人类费尽心机所要做的,就是摧毁和限制几率的影响,然而在和几率的对比中,通过理论思维而得到的因果律,却显得软弱无力,卑贱如土。例如,水晶可以说是种六面形的角柱体,只要是理想上的水晶,这种表述就是正确的,然而在自然界,尽管所有的水晶都是六角形的,却永远找不到两块完全相同的水晶。中国圣人看到的,似乎是经验的而非理论的水晶。对他们来说,由复杂的自然规律构成的事实,比对它作出因果性的解释更重要,因为只有在构成事件的因素彼此分离后,才适于用因果关系来处理。
《易经》对待自然的态度,似乎很不赞赏我们所看重的因果程序。在中国古人的眼中,观察的情境是几率的撞击,而不是因果因素汇集起来所导致的明确结果。在观察事物时,他们的兴趣似乎集中在几率因素所形成的缘会上,而不是集中对巧合所假设的种种理由上。当西方人小心翼翼地过滤、衡量、选择、分析、隔离的时候,中国人的情境图象却包容一切,直至最精致、最细微、超感觉的部分,因为所有这些因素都凑在一起,共同形成观察时的情境。
所以,当人们抛掷三枚硬币,或者拨弄49根蓍草时,这些几率的微细部分都进入了情境的图象,成了这情境的一部分。这个部分对我们并不重要,但对中国古人却具有无比的意义。在某一情境中发生的事情,不可避免地具有只属于这一情境的性质。也许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述陈腐不堪,但这里谈论的不是抽象的论证,而是实际情况。有些行家只要根据酒的色泽、味道、形态,就可以说出它的产地和酿造年份。有些古董收藏家只要不经意地瞄上一眼,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古董或家具的制造地点和制造者。有些星占家甚至可以在完全不知道你生辰的情况下,说出你出生时日月所在的位置,以及从地平面升起的黄道带是什么样子。我们总该承认,情境总是含有事件的某些迹象和线索。
也就是说,《易经》的作者相信,在一定情境下得到的卦爻,与这一情境不仅在时间上,而且在性质上都是相契合的。对他来说,卦爻是成卦时情境的代表,它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时钟上的钟点,超过了日历上对季节和月份的划分,同时,卦爻也被看作成卦时主要情境的指引者。
二、巧合的意义——同时性
卦爻与成卦时的情境相契合这种假设,蕴含了我所说的同时性这个看上去非常奇怪的概念。这个概念所主张的观点正与因果性相反:后者只是统计学上的真理,只是一种对作用的臆说,假设事件如何从那样演化成这样罢了,而同时性原理却认为,事件在时空中的契合并不只是几率的作用,它含有更丰富的意义,即事件之间,以及它们与观察者的心理状态之间,有一种互相依存的特殊关联。
中国古人思考宇宙的态度,在某些方面可以和现代物理学家相媲美。他不否认,他的世界模型就像在运用《易经》时一样,需要把主观的也就是心灵的条件包含在整个情境中。正如因果性描述了事件的前后联系一样,对中国人来说,同时性处理了事件的契合。因果性告诉我们一个纵向发展的戏剧性故事:D是如何呈现的?它是从前面的C衍生的,而C又是从前面的B而来,如此之类。相比之下,同时性则试图描绘出平等因素之间有意义的契合,例如,A、B、C、D是如何在同一情境及同一地点一齐呈现的。在这里,A、B、C、D都是同一情境中的构成因素,而这情境则显示了一幅合理而可以理解的图象。
《易经》六十四卦是一种象征性的工具,体现着六十四种各具代表性的情境,这种诠释方法可以与因果的解释相媲美。因果联系可以用统计来确定,可以用实验来控制,但情境却是独一无二,无法重复的,所以在正常状况下,同时性原理是无法实验的。《易经》认为,同时性原理发生效用的唯一要件,是观察者确信卦爻辞可以呈现他心灵的状态,所以他在抛掷硬币或者分开蓍草时,必须确信它一定会存在于某个现成的情境当中,而且发生在这一情境中的任何事情都属于这一情境,属于其中不可分割的因素。当然,要了解这一明显真理的确切含义,只有得出卦爻以后,乃至证实了对卦爻的诠释以后才有可能,因为这一方面要求观察者对主客观情境具有足够的知识,另一方面要根据后续事件的性质来确定。这种程序显然不是我们习惯于实验或证据的批判性心灵所熟悉的,但对于想从中国古人的角度来观察世界的人来说,《易经》也许颇有诱人之处。
三、请教《易经》
我以上的论述,中国人并没想过;不但没想过,而且恰好相反,因为据传统的解释,只有经过神灵以隐秘方式发生的作用,蓍草才能对占题给出有意义的答案。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,构成《易经》活生生的灵魂。由于《易经》是种充满灵性的存在,所以人们可以向它占问,而且可预期得到合理的答复。谈到这里,我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,想:如果外行的读者能见识一下易占怎样运作,也许会颇感兴趣。于是,我将依照中国人的观念,一丝不苟地作个实验:我在某一意义上将《易经》人格化,并要求它判断它目前的处境如何,也就是我把它引荐给英语世界的读者,结果将会怎样?
尽管在道家哲学的前提下,这样的处理方式很恰当,但是在我们看来却显得过于怪诞。但是,连精神错乱导致的各种幻觉都吓不倒我,连原始迷信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诡橘都不曾使我惊骇,我总是尽量不存偏见,保持好奇,这不就是所说的“喜爱新知”吗?既然如此,我为什么不冒一点险,与这充满灵性的古籍交谈一下呢?这样做,应当不至于有任何伤害,反而还可以让读者见识一下源远流长、贯穿中国文化的心理学方法。不管儒家还是道家,对他们来说,《易经》都是一种精神权威,一种哲学奥义的崇高体现。我利用抛掷钱币的方法占卜,结果得到第五十卦——鼎。
要与我提出问题的方式相应,对卦爻辞必须这样看待:《易经》是一位懂得告谕的人士,它将自己视作一座鼎,即一种含有熟食的礼器,其中的食物是要敬献给神灵歆用的。卫礼贤在谈到这一点时说:
鼎是精致的文明时代才有的器物,它示意有才能的士人砥励自己,为国家的利益而牺牲和奉献。由此可知,文明在宗教方面已经达到巅峰。鼎提供牲礼,因此,尊崇他们就是尊崇上帝。应当通过尊崇他们,来谦卑地接受上帝的旨意。
回到我们的假设上来,我们必须认定:在这里,《易经》是在给自己作见证。
当卦中任何一爻值六或九时,都表示它们是变爻,因此特别值得注意,在诠释上也比较重要。在我筮得这个卦上,神灵着重于九二、九三两阳九爻。爻辞说:
九二:鼎有实。我仇有疾,不我能即,吉。
《易经》说自己“鼎有实”。分享到了不起的东西时,常会招来忌妒,忌妒交加是图象中的一部分。忌妒者想剥夺《易经》所拥有的,即剥夺它的意义,甚或毁掉它的意义。但他们的恶意最后必将落空,它丰富的内涵仍然极为稳固,它的成就不可能被剥夺。爻辞继续说:
九三:鼎耳革,其行塞,雉膏不食。方雨亏悔,终吉。
鼎耳是鼎上可以穿入铉,用来把鼎抬走的部分,象征事物的可把握处。这是《易经》(鼎卦)里的一个概念,但随着时光的流逝,这个概念显然已经有所改变,所以我们今天已经不再能够把握《易经》,结果“其行塞”。命运的迷宫和人性的昏暗都很危险,占卜睿智的劝谕和深邃的洞见可以帮助我们,而当我们不再能从中获益时,我们也就无从辨别脱险的道路了。肥美的雉鸡象征空虚已被克服,痛失智慧的悔恨也告一段落时,渴望已久的时机终于降临。对此,卫礼贤评论说:
这里描述处在高度发展的文明中的人,却发现自己备受漠视,自己的成就备受打击。
《易经》确实在抱怨,它优良的品质和重要的功能都被人忽视,闲置在地上,可是它预期自己最终一定会再度得到肯定,所以又感到欣慰。
四、《易经》答语的意义
对我提出的问题,《易经》的这两段爻辞给出了明确的回答。这两段爻辞既不需要精微细密的诠释,也不需要任何巧思和旁门左道的知识,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领会它的含义。这答案指出,一个相当自信的人,其价值却不能普遍地为人们所承认,甚至于连普遍地为人所知都谈不上。《易经》看待自己的方式相当有趣,它视自己为一件礼器,牲礼借着它奉献给神灵,诸神借着它才得以歆享。我们也可以说,这礼器供给无意识的因素或力量以精神食粮,这些因素或力量往往向外投射为诸神,其目的是要人正视这些力量应有的分量,以便引导它们进入个体生命而发挥作用。这无疑就是“宗教”(religio)一词的最初含义——小心凝视,注意超自然的存在。
《易经》的方法确实考虑了隐藏于事物内部及观察者心灵的独特性,同时也把潜藏在个人无意识中的因素一并考虑了进去。我请教《易经》,就像请教一位将要引荐给朋友认识的先生一样,事先会自问:这样做,这位先生是否觉得高兴?《易经》在答复我的问题时,谈到自己在宗教上的意义,也谈到它目前仍然不为人所了解,时常招致误解,还谈到它希望以后重放光彩。由最后这点可以看出,《易经》显然已经瞥见了我尚未写完的序言,更重要的是,它也瞥见了英译本。这样的反应很合理,就像我们从处境相似的人身上可以预期的一样。
可是,这种反应到底是怎样发生的?我只是将三枚小铜板轻轻地抛掷在空中,然后它们落下,滚动,最后静止不动,有的正面在上,有的背面在上。初看起来,这种技术似乎毫无意义,而有意义的反应却由此发生,真是奇妙!而这正是《易经》最杰出的成就。我所举的例子并不是偶然遇到的,答案有意义属于常例。西方的汉学家和一些颇有成就的中国学者,曾经痛心疾首地告诉我:《易经》只是一本过时的咒语集 [6] 。从谈话中可知,这些人有时也向算命的术士(通常是道士)请求占卜。这样做当然“毫无意义”,但值得惊奇的是,所得的答案竟然与问卦者心理上的盲点极度吻合。
西方人认为,其实各种答案都有可能回答我的问题,我同意这个看法,因为我确实不能担保另外的答案就不会有同等重要的意义。但是,所得到的答案毕竟只有一个,我们并不知道其他可能的答案是什么,而眼前这个答案已经使我非常满意。重复询问一个老问题并不是高明的做法,我不想这样,因为大师是不贰言的。学究式的研究笨拙而繁琐,总是想把这非理性的现象导入先入为主的理性模式,我厌恶这种方式。像答案这样的事物,无疑应当保持它初次出现时的原样,因为只有这样,我们才知道在不受人为因素干扰的情况下,回归到自体的本性是什么样子。人不应当在尸体上研究生命,更何况原来的情境根本不可能重新来过?每一个占例都只能有一个答案,而且只能是最初那个答案。
且再回到鼎卦上来。整个鼎卦都在发挥着那两个变爻的主题,这一点毫不奇怪。卦的初爻说:
鼎颠趾,利出否,得妾以其子,无咎。
《易经》就像一只废弃的鼎,歪倒在一旁,无人使用。爻辞建议我们将它倒过来,以便清除其中的积垢。《易经》再度被人关注,是学者们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所致,这就像有人在妻子没有子女时另外娶妾。妾在中国只有半合法的地位,她们实际上只是暂时处于这尴尬的地位而已;同样,占卜这种巫术方式也只是为了更高目标而利用的东西罢了。虽然它只是备作偶尔一用的东西,但是它心里没有怨尤。
第二、三爻前文已经述及,第四爻说:
鼎折足,覆公餗,其形渥,凶。
鼎在这里已开始被使用,但情况显然很糟,因为占卜被误用了,或者遭到了误解。神灵的食物洒了一地,当事人丢尽了脸面。理雅各的翻译是:“臣民们将因为羞愧而脸红。”误用鼎这类礼器真有大不敬的罪过。对此,《易经》显然坚持着自己应有的尊严,它抗议自己的被亵渎。
第五爻说:
鼎黄耳金铉,利贞。
《易经》似乎重新为人们所正确(黄色)理解了,也就是通过新的概念,它可以被正确掌握了,这新概念很有价值(金色)。事实也正是这样,因为有了新的英译本以后,《易经》比以往更容易为西方世界所接受了。
第六爻说:
鼎玉铉,元吉,无不利。
玉以温润和柔美著称,假如鼎的两个环是用玉制成的,整个鼎看去一定精美富丽,珍贵非凡。这表示《易经》对自己以后的命运极为乐观。我们虽然只能静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,但也不能不因为《易经》对新译本的赞赏而感到称心和快意。
在上面这个占例中,我已经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了占卜的运作情况。当然,运作的程序会随着提问方式的不同而发生一些变化。假如一个人处在混乱的情境里,他也许会在占卜时现身为说话者的角色;而如果问题牵涉到别人,那人也许会成为说话者。然而,说话者的认定并不完全依提问的态度而定,因为我们和伙伴的关系并不总是由伙伴决定。我们的关系通常几乎完全决定于自己的态度,尽管我们常忽略这一事实。因此,假如一个人没有意识到他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所扮演的角色,他终究会感到惊讶:怎么会和预期的恰好相反?他就像经文偶尔指引的一样,过分夸大了自己的角色。有时我们将某一情境看得太重,过分夸大了它的重要性,如果这时请教《易经》,答案就可能指向潜藏在问题里的一些被忽略的东西。
对刚开始接触《易经》的人来说,这样的例子也许会使他觉得,占卜是一种虚妄的事情。据说孔子的占卜答案,有一次是不理想的,这是第二十二卦——贪,一个极具美感的卦。这使人联想起神祇对苏格拉底的劝导:“你应该多接触音乐。”苏格拉底由此开始吹奏长笛。在执着理性,对生命采取学究式态度方面,孔子与苏格拉底难分高下,但他们都达不到贪卦二爻所说的“贪其须”的境界。不幸的是,理性与繁琐的学究通常都缺乏风雅和吸引力,所以从根本上看,占卜的说法可能并不错。
还是再回到卦上来吧。虽然《易经》对它的新译本似乎相当满意,因而对它的前途很乐观,但这并不能保证它预期的效果体现在大众身上。因为我们得到的鼎卦里有两爻是阳九,我们可以通过这两爻来了解《易经》对自己的预期是什么。依据古老的说法,称作六(老阴)或九(老阳)的爻内在张力很强,强到可能倒向对立的一面去,也就是阳可以转变为阴,阴可以转变为阳。经由这种变化,鼎卦就变成了第三十五卦——晋。
晋卦旨在描述一个人往上爬升时所遭遇的不同命运,卦爻辞说明在这些状况下,他究竟该如何自处。《易经》的处境和卦中描述的人物命运相同。它虽然像太阳一样高高升起,而且表明了自己的信念,但它还是受到打击,无法为人们所相信;它虽然继续努力前进,但是感到很悲伤,然而终究可以“受兹介福,于其王母”。心理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句含义隐晦的爻辞。在梦或童话故事里,祖母或女性祖先通常代表无意识,因为在男人的无意识中,也常含有女性心灵的成分。虽然《易经》可能无法为意识所接受,但是至少无意识可以在半路上迎接和容纳它,因为《易经》与无意识的关系,远比与意识的理性态度密切。既然无意识常在梦中以女性的面目出现,这句爻辞就可以作这样的理解:女性(也许是译者)以母性关怀着《易经》。这对《易经》来说自然是“介福”。它预期可以普遍地为人所理解,但也担忧会被人误用——“晋如鼫鼠”。要留心“失得勿恤”的告诫,不要把得失放在心上,不要忧虑,也不要勉强说服任何人。
《易经》冷静地面对着自己在美国书籍市场的命运,这种态度和任何有理性的人面对自己备受争议的著作时没有两样。这样的期望非常合理,也合乎常识,要找出比这更恰当的答案反倒很不容易。
五、我作解释的立场
这些占例都发生在我写下以上的论述之前,当我得到这一结论时,我想了解《易经》对最新的情况抱有什么样的态度。因为我既然已经加入了这个场合,情况也就会随着我的写作而变化,而我当然希望了解与我的行为有关的事情。我一向认为,学者对科学应当负责任,所以我不习惯宣扬我所不能证实,或我的理性所不能接受的东西。因此我必须承认,在着手写这篇序言时,我并不感到很快乐。要引荐古代的“咒语集”给性好批判的现代人,使他们多少可以接受,在这样的工作面前很难不踌蹰。但我还是做了,因为我相信,依照中国古人的想法,除了眼见的东西之外,应当还有其他东西存在。令人感到尴尬的是,我必须诉诸于读者的善意和想象力,而不能给他们周备的证明,不能给他们科学而严密的解释。人们很可能提出一些用来反对占卜技术的论证,我对这种不幸非常了解,而我甚至不能确定,载着我们横渡陌生海域的船是否有漏水的地方?古老的经文没有讹误吗?卫礼贤的翻译是否准确?我们的解释是否存在着自欺的因素?
《易经》是彻底主张自知的,而实现自知的方法却可能遭到百般的误用,所以性格浮躁、不够成熟的人并不适于运用它,知识主义者与理性主义者也不适宜运用,只有深思熟虑的人才是恰当的。他们喜欢沉思自己所做的,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,但这样的倾向不能和忧郁症的胡思乱想混淆在一起。我上面已经提到过,当我们想调和易占与我们所接受的科学信条间的冲突时,会产生很多问题,而我对这种现象未作任何解答。但这一点都不奇怪,我在这些事上的立场是实用主义的,而教导我采取这种立场,使我了解其实际效用的,则是伟大的精神治疗学与医疗心理学。也许再没有什么领域会发生这么多不可预测的事情,再没有什么领域使我逐渐采用这种行之久远,但不知所以然的方法。有问题的疗法也许会偶然生效,而所谓可靠的方法却可能导致非常诡橘的结果。对此,理性主义者常常心怀怖畏,掉头走开,然后宣称他什么事情都没有看到,而非理性则充满生机,告诉我不要抛弃任何事情,哪怕它违背了我们所有的理论(即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,理论的生命也很短暂),无法立即作出合理的解释。这些事情当然令人不安,没有人能确定罗盘上的指针到底是指向真实还是指向虚幻,但是安全、确定与和平并不能导致发现,中国这种占卜的模式也是这样。占卜的方法显然指向了自我知识,尽管它实际上总是被用到迷信方面去。
我完全相信自我知识的价值,但是当世世代代的智者都宣扬这种知识的必要性,结果却一无成果时,宣扬这样的见解是否还有用处?即使用最偏颇的见解来看,《易经》也明显地体现着劝谕的传统,要人们仔细辨明自己的个性、态度及动机。这样的态度吸引了我,促使我动手来写这篇序言。关于《易经》的问题,我以前只透露过一次,那是在纪念理查德·卫礼贤的一次演讲中,其余的时候我都保持缄默。想要进入《易经》那遥远而神秘的心境,门径极难找到。要想欣赏孔子、老子他们思想的特质,就不应该忽略他们伟大的心灵,更不能忽视他们的灵感主要源于《易经》这个事实。对于如此不确定的事情,以前我绝不敢公开表露,但我现在可以冒这个险了,因为我已经八十多岁了。民众善变的意见对我几乎已经毫无作用,比起西方的哲学偏见来,古代大师的思想对我有更大的价值。
六、坎与井
我并不想将个人的想法强加给读者,但前文说过,个人的人格通常也会牵扯到占卜的答案中去。我在提出我的问题时,也请求占卜对我的行为给予直接的评价。这次的答案是第二十九卦——坎,其中第三爻特别重要,因为这一爻是阴六(老阴)。这一爻说:
来之坎坎,险且枕,入于坎窞,勿用。
假如是以前,我会无条件地接受劝告:“勿用”,即对《易经》不说一句话。但在目前,这忠告也许可以当作《易经》工作方式的一个范例看待。事实上,我目前的处境是进退维谷。对占卜这件事,除了上文之外,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了,但是想往后退,将我个人的看法完全舍弃,却也做不到。我正处在这样的状况当中。然而,事情很明显,假如有人开始考虑到《易经》,将会发现它的问题也确实是“来之坎坎”。当人处在无边的危险及未经批判的思辩中时,必须停下来观察,否则就会在黑暗中迷路。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安的处境吗?这就是《易经》所处的梦幻般的氛围。在这种处境中,人除了依赖自己易犯错误的主观判断之外,就一无可恃。我不得不承认,这一爻将我撰写上述文字时的心情非常中肯地表达出来了。坎卦卦辞令人欣慰的文字也是同样的中肯:“有孚,维心亨。”因为它指出,这时决定性的因素并不是外在的危险,而是主观的状态,即人是否真诚。
这一卦将在这种处境里的主动行为比作流水。水不畏惧任何危险,从悬崖上纵跃而下,填满行程中的坑坑坎坎。流水象征君子的行为,以及他们从事教化的方式。
坎卦确实不是令人舒畅的一卦。它描述的行动者似乎处于重重危机之中,随时会落入各种陷阱。我发现深受无意识(水)左右、精神病随时会发作的病人,通常最容易遇到坎卦。假如有人较为迷信,很可能会认为这一卦本身就含有这一类的意义。但是就像在释梦时学者必须极严格地顺从梦所显现的状况一样,在向卦象请教时,人也应当了解自己提出问题的方式,因为它限制了对答语的诠释。我初次占卜时,正在考虑这篇撰写中的序言的意义,因此我把《易经》推到前面,使它成为行动的主体。但在我的第二个问题里面,我才是行动的主体,所以在第二个占例中,仍将《易经》当作主体是不合逻辑的,而且解释也会变得不可理解。只有由我作主体,那种解释才有意义,因为它表达了我心中无可否认的不安与危机感。当人斗胆立足于这种不确定的立场上,既受到无意识影响又不知道它的底细时,不安和危机感是很容易产生的。
坎卦的第一爻指出危险的情况:“习坎,入于坎窞”。第二爻的意思相同,但它劝人“求小得”。我竭力实践这一劝谕,所以在这篇序言里,我只想将中国人心灵中《易经》的运作情况揭示出来,而放弃了对《易经》作心理学评论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。
我对工作的简化在第四爻可以看到,它说:
樽酒簋贰,用缶,纳约自牖,终无咎。
卫礼贤这样评论:
按照惯例,一个官吏在被任命前,总要敬献某些见面礼及推荐信,但这里一切都简单到了极点。礼物微不足道,也没有人推荐他,所以他只好自我介绍。但是假如具有危急时互相扶助的真诚心意,就没有什么可羞愧的。
第五爻继续谈论受困的题旨。假如有人研究水的性质,可以发现它只要流满坑坎的水平面,就会继续向前流去,而不至于滞留在原地:
坎不盈,祗既平,无咎。
但假如有人看到事情虽然仍不确定,却经不住诱惑,坚持要特别努力,比如说要对《易经》作出评论等等,结果只能陷入困境。最上一爻非常贴切地描述了这一结果,它说:这是一种被捆缚,像在囚笼中的状况一样。毫无疑问,最后一爻显示,人如果不将这一卦的教诫牢记在心,会导致怎样的后果。
这一卦的第三爻是阴六(老阴),这个阴爻产生了张力,于是变成了阳爻,由此变出了一个新卦,从而显示了新的倾向或可能性。这个新卦是第四十八卦——井。水的坑洞不再意味着危险,相反地,它指向了有利的状况——有一口井,因此:
君子以劳民劝相。
百姓们互相帮助的意象,似乎是要对井进行修治和清理,因为它已经坍塌,充满了泥渣,甚至连野兽都不来饮用。虽然有游鱼活在里面,人们也可捕捉得到它们,但是无法发挥井的作用,不符合人们的需要。这段描述使人回忆起那只倒在地上,不被使用的鼎,它势必被安装上新的把柄。而且,就像那座鼎一样:
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,可用汲。
危险的水坑或深渊都指《易经》,井也是这样,但井有正面的意义:它含有生命之水,应当经过修治和清理而再度使用。但世人对此却全无想法,因为水桶已经破裂,再也找不到可以汲水的器具了。鼎需要新的把柄和携环才能把捉得住,井也需要重新规划:
井冽,寒泉食。
在这一启示中,《易经》明显又是言说的主体,它将自己视同源泉活水。以前的卦爻,描绘它意外地陷入了深渊,它必须奋力跳出来,以便人们发现古井。这古井虽然已经废弃,埋没在泥沼中,却可以经过修治而重新使用。
我用钱币占卜的几率方式提出两个问题,第二个问题是在分析完对第一个问题的答语后提出来的。第一个问题直接指向《易经》:我想写篇序言,它的意见怎样?第二个问题则与我的行为或情境有关,当时我是行动的主体,我刚刚分析完第一个卦。《易经》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,将自己比作鼎,一只需要重新整修的礼器,这礼器得不到人们完全的信任;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时,则指出我已经陷入困境,这困境显象为深邃而危险的水坑,人很容易陷入其中。然而,水坑也可以是口古井,只要稍加整治就有甘泉可以饮用。
这四个卦在主题上(器物、坑洞、井)大体一致,从思想内容上看也很有意义。假如有人作出这样的答案,作为精神病医师,我一定会说他的心智很健全,至少在他所谈的事情上没有问题。在这四个答案里,我一点也没有发现任何谵语、痴语或精神分裂的迹象。《易经》出自历史悠久的中国,我不能因为它的语言古老繁复,词采华丽,就认为它不正常,恰恰相反,我应该向这位虚拟的智者道谢,因为它洞察了我心中隐秘的疑惑和不安。当然,任何聪明人都可以将事情倒过来看,他们可以认为我将个人的心境投射到了这些卦的象征形式中。这样的批评是以西方理性的观念为依据的,它虽然极具破坏性,对《易经》的功能却没有丝毫损害,因为中国的圣人会含笑告诉我们:“《易经》使你把尚未明朗化的思虑投射到奥妙的象征形式中,这不是很有意义吗?否则,你即使写下序言,也不会知道它可能导致极大误解。”
七、让读者来判断
对占卜应当抱持怎么样的态度?中国人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,只有我们,因为受到因果观念的牵绊,才会满腹狐疑,一再地关注。东方古老的智慧强调,智者要了解自己的思想,但一点也不看重了解自己思想的方式是怎样的。我们对《易经》的理论考虑得越少,睡觉就越安稳。
以上面的范例为基础,我认为读者至少可以对《易经》的功能作个初步的判断了。对于一篇简短的导论,要求得不能太多,假如经由这样的展示,我能成功地阐明《易经》中的心理学现象,我的目的就达到了。至于这本独特的典籍引起的问题、疑惑、批评,那真是无奇不有,我没办法一一答复。《易经》本身既不提供证明与结果,也不吹嘘它自己,当然要接近它也不那么容易。它就像大自然的一部分,仍然有待开发。它虽然既不提供事实,也不提供力量,但对雅好自我知识及智慧的人来说,却也许是一本很好的典籍。《易经》的精神对某些人可能像白昼一样明亮,对另外一个人则像晨光一样熹微,对于第三者来说,也许就像黑夜一样暗昧了。不喜欢它最好就别去用它,如果对它怀有排斥心理,那就不必从中寻求真理。为了那些能明辨其意义的人,且让《易经》走进英语世界中来吧!
注释
[1].荣格: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,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。早年曾与弗洛伊德合作,曾被弗洛伊德任命为第一届国际精神分析学会的主席,后来由于两人观点不同而分裂。与弗洛伊德相比,荣格更强调人的精神有崇高的抱负,反对弗洛伊德的自然主义倾向。凭着伟大心理学家的智慧,他对东方文化有独到的研究,对《周易》有着极富启示意义的见解和圆熟的运用技巧。荣格于20世纪初的一个夏季开始全面研索《易经》,他决心要弄明白“《易经》中的答案是否真有意义”。当时,他被自己所见到的“惊人的巧合”迷住了,因为他发现答案有意义乃是常例。从1920年,荣格开始在精神治疗中采用《易经》中所描述的方法,疗效甚显。到1925年,他已经完全熟悉了《易经》,并对其富有意义的答案毫不怀疑了。
[2].本文是作者为卫礼贤所译《周易》英文版所写的序言。
[3].理查德·卫礼贤:原名理查德·威廉,来中国后取名卫希圣,字礼贤,亦作尉礼贤。1873年10月出生于斯图加特,但一生57年中有20多年是在中国度过的。他以魏玛教会传教士的身份来到青岛,转而将兴趣和精力投向办教育、办医院,从而踏入了探究中国传统文化的门径。曾经翻译出版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和《列子》等道家著作,还著有《实用中国常识》、《老子与道教》、《中国的精神》、《中国文化史》、《东方——中国文化的形成和变迁》、《中国哲学》等等。他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“中学西播”的一位功臣。
[4].理雅各:伦敦布道会传教士,英华书院校长,近代英国第一位著名汉学家。他是第一个系统研究、翻译中国古代经典的人,从1861年到1886年的25年间,将“四书”、“五经”等中国主要典籍全部译出,共计二十八卷。当他离开中国时,已是著作等身。理雅各的多卷本《中国经典》、《法显行传》、《中国的宗教:儒教、道教与基督教的对比》和《中国编年史》等著作在西方汉学界占有重要地位。
[5].劳乃宣:字季瑄,号玉初,又号韧叟。河北省广平府(今河北省永年县)人。光绪十年(1871)进士,曾任直隶知县。光绪三十四年(1908)奉诏进京,任宪政编查馆参议、政务处提调,授江宁提学使。宣统三年(1911)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,袁世凯内阁学部副大臣。张勋复辟,被任命为法部尚书,借口年老未就职。中国近代音韵学家。清末修律,礼、法之争中礼教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,主张修律必须以三纲五常为基本原则。
[6].中国学者……咒语集:这里指的可能是胡适。30年代中期,荣格曾与胡适会面,并向胡适请教《易经》的问题,胡适对他说:此书不值一看,它除了迷信之外一无所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