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向莊子問道》8、外化的秘訣（傅佩榮）

我們這一節談到莊子，是他的思想怎麼樣應用在生活上。那麼應用在生活上的時候，用一句話來說，叫做外化而內不化。從字面上看來，外化就是，我外表跟別人都一樣，那內不化，那內心，不受任何干擾，不會隨着外面而變化。莊子講這個話的時候，是要批評有些人，他是外面不肯化，裏面早就化了。為什麼外面不肯化呢？外面要表現他的特立獨行，他跟別人不同。那麼內在根本就沒有自己的立場，他只是看看情況，怎麼樣對自己有利，他根本沒有什麼中心思想，或是一種人生的價值觀。那麼這裏面的組合可以有好幾種，譬如第一種，外化內也化，外表跟別人同化，內心也跟別人同化，根本就沒有自我了。我們昨天特別提到存在主義，有些人把存在主義跟莊子對比，有他一定的道理。但是有時候你還是要強調，因為存在主義分很多不同的小的派別，甚至每一個人都一派。如果我講存在主義，我跟你同一派，就代表我的存在不純粹，存在一定是我選擇成為自己的可能性，我自己負責。那麼你說外化內也化，這是現代人最常見的現象，別人穿什麼名牌，開什麼名車，我都要跟他學。有錢之後呢？一出門，身上就是幾十萬都帶在身上，一支筆都要十幾萬，一個手機也要十幾萬。就是他用錢把自己裝扮起來，外面完全同化了，就是一個字，Money,那內也化了，那內心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想法，只看到時勢整個風潮怎麼變，我就跟着變。那第二種呢？是外不化，內也不化，這種人就是老頑固了。我內心有我自己的想法，外表我也不化，食古不化。很多人談國學，談到最後呢？大家都聽不下去。為什麼？因為它時空條件不能配合，甚至談到最後，還要恢復古代的帝制，封建社會。那怎麼可能呢？有些人要穿古代的服裝。我就聽說有一個地方開私塾，老師學生們都要穿上一些特別的服裝，這樣代表復古嗎？孔子也不認為應該如此。孔子有什麼特色呢？孔子說他自己，在《論語》的《微子》篇第十八，他就說自己五個字，無可無不可。莊子是六個字，外化而內不化。所以，你真的要對照的話，這些哲學家都有些話，很有趣的。什麼叫做無可無不可呢？就是我沒有要這樣，也沒有不要這樣。別人說，這不是牆頭草嗎？把孔子說成牆頭草，顯然是不太對呀。他是代表看時機配合，通權達變，或是守經達權。經代表經常，我守住原則，原理，但是，在應用的時候就要有變化。所以儒家也強調說，你不能食古不化。莊子裏面對孔子的描寫，當然是比較偏向說，把他當作只知道復古的這個立場，這個其實是冤枉的，孔子並非如此。那有些人是，我們剛剛講的是前面兩種，外化內也化，外不化內也不化。最後兩種就是我們剛剛說的，就是外面不肯化，裏面化掉了，最後一種就是莊子的標準答案，外化而內不化。所以這一節我們先談什麼叫外化。如果你今天看到一個莊子的學生，他學到莊子，他會怎麼表現呢？他讓你完全看不出來他是誰，絕對不能讓你發現他是道家的信徒。如果被你發現的話，代表他學得不夠徹底，這叫做外化。莊子有時候對於外表，有他一定的想法。在莊子裏面有一篇，莊子見到魯國的國君，魯國國君說，我們魯國是儒家的一個傳統，所以沒有人像你先生那一套的。因為莊子被人家認為是方術，方術，四方的方，方術代表說，他有他特定的一種什麼？一種生活，或是修養的技術，方術。儒家自己認為自己是名門正派，尤其在魯國，是他的大本營。所以魯君看到莊子穿的服裝很特別，什麼特別呢？有些人服裝上就喜歡放一個八卦圖之類的。莊子穿什麼服裝無法考證，但是不是儒服。莊子怎麼說？莊子說，穿上儒家的服裝，並不見得就是儒家，這句話說得真好。結果魯君說，怎麼會這樣子呢？我們魯國念書人，統統穿儒家的服裝，你說他不是儒家嗎？莊子說，儒家頭戴着圓形的帽子，代表天圓，懂得天文，腳穿方形的鞋子，代表地方，懂得地理，身上佩着五色絲繩所系成的珏，珏就是一種玉，斜玉邊的玉，代表他怎麼樣呢？五色的珏，他可以決斷事理。那多好！上面知道天文，底下知道地理，碰到事情的時候可以決斷。但是，你現在全國人都穿儒服，他們都懂得這些嗎？這樣好了，我們打賭，你國君下命令，凡是不懂儒學道理，而膽敢穿儒家服裝的，殺！反正當國君要殺人很容易，就是下命令要殺。結果公報出來之後，五天之內，全國沒有一個人穿儒服了，大家都脫掉服裝，命比較重要。只有一個人還繼續穿儒服，這個人就直接走到魯國國君的府邸外面，我來讓你檢查，我是不是真正的儒家，或者你要殺我，隨便你。就把他請進來，問他問題，千變萬化，他沒有不能回答的問題，就只有一個。所以莊子說，你看，魯國那麼多人穿儒服，不是騙人的嗎？只有一個真的儒者。所以莊子講這樣的故事，當然是有他的用意，要不然你外表統統跟別人一樣，叫做外化，你內心根本沒有東西。莊子自己本身也很有趣，我們前面談到《說劍》，說到集體自殺的例子。那一段話有一個背景，我再說一下。趙文王喜歡斗劍，所以找了很多劍客，當作食客，沒事就比劍，一年死了幾百人。他的太子覺得這樣不好，就想請莊子來說服趙文王，叫他不要再做這種事了，好好為國家服務。那結果莊子來了，這個時候莊子穿着儒服，要注意啊，莊子穿的服裝哦，代表莊子也穿上儒服了，跑來見趙文王的太子。趙文王太子就說，你先生穿這種服裝，跟我爸爸怎麼見面呢？我爸爸是喜歡穿武士的服裝，最好是頭髮束起來，穿上那種武士的服裝，袖子很短，並且說話的時候要粗聲粗氣的，見面的時候眼睛要瞪得很大的，這樣才像個武士。莊子說，好！給我三天時間，就特別定做一套武士的服裝。你能想像莊子穿武士的服裝嗎？我很難想像。因為莊子知道，別人都描寫他都餓得面黃飢瘦，一個人面黃飢瘦，穿上儒家的服裝，還勉強可以，穿上武士的服裝，說實在的，算是不堪一擊的樣子，最好穿道士的服裝，仙風道骨是有點像了。所以莊子，你看，服裝隨人穿，你心裏想什麼，這才重要。

   所以我們現在說一下，什麼叫外化。講到外化，就要考慮儒家，因為儒家很重視跟別人相處的關係，人際關係，我們這邊正好也複習一下。我們講儒家在生活上的應用，就是跟別人怎麼相處，要考慮三點。第一個，內心感受要真誠，第二個，對方期許要溝通，第三個，社會規範要遵守。我們再怎麼講，也是這三句話，你在世界上跟別人相處，第一個，內心感受要真誠。代表什麼呢？絕不要虛偽，虛偽的話，就等於是我來應付你，我今天扮演什麼角色，我是什麼身份，我來跟你浪費時間，浪費生命，儒家不做這種事。所以我一定要很真誠的，怎麼說呢？我對你有三分感情，我絕不說四分。同樣的，有十分感情，我也不會隱藏一分，這叫做真誠。但是真誠不容易判斷，千萬不要以為真誠很簡單，就是單純的天真，我有好心就夠了嗎？不是的。真誠不是天真，幼稚，這一點一定要特彆強調。為什麼？因為很多人學儒家，學到最後常常受騙，哎呀！早知道不要學了，學了之後還要常常受騙，因為我很真誠。這不是儒家的思想，受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，像儒家這種學說怎麼會讓你受騙呢？你自己沒有學通嘛。孔子說，好仁不好學，其蔽也愚，已經講出來了。你喜歡做好事，你不喜歡學習，不懂人情世故，它的後遺症就是愚笨，被騙了還替別人數錢，這不是很可惜嗎？所以儒家的真誠在什麼地方？為什麼我說這個很難呢？假設我有一個同事，大家同事三年，在辦公室裏面客客氣氣來往，一直到有一天，公司出去外面旅遊，旅遊的時候發生危險了，我掉到水裡快淹死了，他跳下來救我，這一下就變成救命恩人了。以後我回到辦公室還是跟以前一樣嗎？見面說你好就算了嗎？那還見面不跪下來磕頭？就不錯了。為什麼？因為你們經過了患難，就變成好朋友了。所以那個真誠，昨天還沒有經過這個事，是這樣子，隔一天，經過這種事之後，你的真誠就不允許，你只是表面上客客氣氣，你要隨時保持這種彈性。有時候你跟一個人不太認識，武俠小說裏面很多，不打不相識，本來以為是仇人，打了之後，發現是朋友，這也可能。在前面是敵人，經過這個比武之後，變成朋友。也有可能是本來是朋友，經過一個什麼事件，哎呀！才發現其實沒那麼好，這都可能出現的。所以，儒家的真誠，一定是隨便時對自己負責，所以你翻譯的時候就要特別留意。打開《論語》，講到忠，忠孝仁愛的忠，忠就是真誠，不要把那個忠，只看作對長官要盡忠，他叫我做什麼，我就做什麼，那不是儒家。所以當曾參說，為人謀而不忠乎？我替別人謀事，做事，有沒有不盡心儘力的？要翻成盡心儘力。要不然，你一說忠，就代表別人叫我做什麼，我就做什麼，萬一壞事，怎麼辦呢？那還叫儒家嗎？所以，這個忠本身，包含真誠的心意在裏面，這是第一個，內心感受要真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