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向老子問道》6、從「道」來看萬物（傅佩榮）

我們今天談的主題是從「道」來看萬物，我們對於道跟德做過介紹以後，接着就要看道怎麼去理解萬物，萬物包括人在內，這一切都是萬物。這個問題等於是問什麼呢？就是你從永恆怎麼去看變化的東西？你從無限怎麼去看有限的東西？等於是這樣的問題。因為覺悟了道之後，有了一個立場，就是跟西方學者，我常常提到斯賓諾莎，因為他跟道家的思想特別接近，他有一個觀念，就是從永恆的形象來看萬物。形象代表角度，代表一種特定的立場，從永恆來看萬物的變化，就會發現這個變化其實根本就不會構成問題。你如果不從永恆來看，只看變化本身的話，那每一剎那它一直在變，沒有人抓得住任何東西。剛才是這樣，現在不一樣了，等一下又不同了，那你活在世界上可以說沒有任何安全感。你從永恆來看的時候，所有的變化都恐怕是一個幻覺，有時候是一個過程。那麼這樣的話，你還是要問，我怎麼可能從永恆的角度來看每一樣東西？進一步去肯定每一樣東西的價值？這就是道家的特色了。我現在從整體來看，永恆來看，就發現每一樣東西呀，在整體裏面，它都有它特定的位置，一朵花，在宇宙裏面這朵花不能少，少了這朵花宇宙就不一樣了。所以西方有一句話說得很好，叫做自然界不跳躍，就是The nature does not lesp，它不會跳過去，它是連續發展的。現在很多人講蝴蝶效應，就跟這個有關，它是不跳過去，它是連續發展的。所以你這邊一變化，牽一髮而動全身，其他地方統統變了，它是一個連續的過程。所以沒有任何小的環節，可以被你忽略，而你忽略一個小環節，後面的影響就很大。在西方有一段諺語，他說有一個鐵匠，在替將軍的馬裝馬蹄鐵的時候，一個釘子釘歪了，將軍帶着軍隊上戰場打仗，因為那個釘子釘歪了，將軍的馬摔一跤，將軍摔下來死掉了，軍隊打敗仗了，國家滅亡了。怎麼來的？就因為鐵匠把一根釘釘歪了，這麼小的一個事情造成國家滅亡。天下很多大的事情開始的時候都是非常微妙的小事情，沒有人要在意的，它後面的發展結果不可思議。就代表什麼？連續性的，每一個環節都會構成某種效果。所以這樣一來的話，在整個宇宙裏面，沒有任何東西是可有可無的，但是，也沒有任何不是可有可無的。譬如我們現在說這個單位一定需要張三來領導，張三沒有的話，這單位就要跨掉了。真的嗎？你真的哪天張三退休了，換一個人來，好象更好了。所以這種好不好是相對的，基本上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，同樣的，這個宇宙裏面，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可替代的。譬如我們講太陽，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太陽的地球是什麼樣子。但是，如果哪一天發生某種宇宙的災難，太陽不見了，那人類就不能活了嗎？也不一定。說不定我們從別的地方得到光源，說不定我們發展出不同的能量的來源，不同的能源都可能。所以，沒有任何東西是不會變的，它都是可有可無的，但是，也沒有任何東西是可有可無的，因為你少了任何一個環節，後面的演變都完全不同了。

  所以你從道整體來看到每一樣東西的時候，就會發現四個字，叫一往平等，每一樣東西都是平等的。因為針對於整體來說，它都是不可或缺的，這種心態就很重要了。所以你了解了道之後，感覺到一往平等，你看任何東西的時候，不會再用人類的價值觀，來隨便衡量它，說這個不重要，說這個是配件而已。一個小小的配件，恐怕使整個機器都失靈，所以這就是道家的特色，它能夠從整體，永恆來看，進而欣賞每一樣東西個別的特性。西方學者很喜歡從道家裏面講到密契主義Mysticism.為什麼？就是這樣的觀念。談到這個密契主義，我們前面也談過一兩次了，我們再簡單補充一下，它至少可以分三派，第一派是印度的，認為說人的生命只是大梵天裏面的一部分，最後我們還是要回歸到這個梵裏面去，叫做梵我一如，它本來是不能分開的。但是你要怎麼樣回到這裏面呢？你要去深化，找到自己生命的最後的基礎，這樣子你就可以回到根源裏面去，所以這個思想模式就使得人的生命減少了熱忱，也就是一個人活在世界上，最好是清靜無為。看到沒有？印度教的修行，比老子更強調清靜無為，到最後是寂然不動，整個生命寂滅了。所以這種所謂的我們叫做閉關，或者個人去山裏面修行，這跟印度教有密切的關係，跟他們有關的發展，都會強調這些。就好象我把生命的活動力整個降低，到最後沒有我的存在，把自我完全消除了，把自我消除以後，才能跟梵我一如，達到這樣的境界。所以印度教基本是一種比較偏向冷靜的密契主義，就是印度教裏面談到我跟宇宙萬物有了合一的時候，是把自我的一種熱忱也好，慾望也好，設法化解消除，等於是生命力整個停下來。所以在佛教後來的發展，講到涅槃的時候，它就是不再輪迴，不再輪迴就是我這個涅槃是寂然不動，永遠不再輪迴了。事實上我們也知道，不再輪迴的話代表你進入一種清涼的圓滿的境界，但是，這個世界留給誰呢？留給繼續輪迴的我們。我們因為還有慾望，還有各種問題，還有業沒有化解，所以繼續輪迴。所以你就知道了，清涼就是冷靜，就是你把生命力整個化解，因為生命力代表慾望，有慾望都不好，所以凡是受到印度教影響的學者，哲學家也好，最有名的是叔本華。叔本華他就是從印度教得到啟發，認為人活在世界上總是痛苦。為什麼？有慾望很痛苦，慾望滿足之後，又覺得很厭煩，到最後變成是在痛苦在厭煩之間擺盪。你為什麼痛苦？因為你有慾望。你為什麼厭煩？因為慾望滿足了。很多人慾望滿足之後就覺得說，怎麼老是這樣子呢？就重新產生新的慾望。所以人的生命變成不斷產生慾望的過程，這不是苦嗎？那怎麼辦呢？消解它，就是叔本華的思想。到最後也是類似兩個方法，第一個，信仰宗教，化解所有的人的慾望。第二個，產生一種審美的直觀。所謂審美的直觀，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意志，不再有任何目的，純粹只是就萬物本身，來加以欣賞，顯得非常的安靜，沉寂，甚至是消極，這是第一種，我們不能否認這也是一種很特殊的一種宗教的情調。第二種的話，在西方中世紀發展，往後發展，它的這種密契主義，是靠理性的覺悟。那麼這一派它也算是冷靜的，但是它的理性的發展，變成智慧。譬如說，我看神的眼光就是神看我的眼光，神比任何人跟我都更親近，比我父母跟我都更要親近，因為它是我存在的基礎。同時，神又跟每一個人都不一樣，它最跟我結合又最不跟我結合，因為我是會幻滅的，神是永恆的。所以就用這種方式，兩面的語詞，一邊講積極，一邊講消極。積極一面，我們再說一次，神比任何人都跟我更為親近，天下沒有任何人跟我關係密切可以超過神跟我的關係，因為神是我生命的基礎。但是另一方面，天下沒有任何人能跟我的疏遠，比神跟我更為疏遠，因為我的生命是會幻滅的。像這種兩面的詞，你聽了之後就知道，不可這樣，不可那樣，最後得到一種覺悟，好象是你對於神一種特別的了解。